作為一部號稱挑戰禁忌題材的電影,《返校》從宣布開拍以來,就招來了不少的注意、誤會與期待。原作遊戲的製作團隊「赤燭」推出的新作《還願》更是話題不斷,間接的也讓《返校》的矚目度始終維持在高點。
而以上這整段話最可悲的部分,就是時至今日,台灣要拍一部對過去威權時代呈現較為直接的電影,還是必須浪費這麼多心力與口水去與某部分大眾溝通交流,並讓製作團隊承擔各種可能的非議負面聲浪。
而《返校》的改編電影成品,很紮實的將當時包括個人在內所有有關政治元素將被淡化的質疑狠狠打臉。在開頭就很直白的告訴觀眾,這就是發生在戒嚴時期的故事,嚴刑拷打、肅殺教官、國家殺人,一個都沒有少。
但也如同李烈監製所說,白色恐怖、戒嚴時期只是一個背景,《返校》的本質依然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角色之間的故事,即便他們的內心的確受到了來自那個時代壓迫之下的恐懼影響。而說起遊戲原作的本質,其實它也的確不是那種所謂「政治味」多麼濃厚的作品。沒錯,除了用台灣傳統民俗色彩加強了驚悚解謎遊戲的氛圍之外,裡頭真正的「恐怖」的確是來自「白色恐怖」,我們都可以感受到那些肅殺、壓抑、封條、鬼差、麻布袋等符號背後由來是什麼,裡頭的人物也的確都是在那個時代的夾縫之中求生,找尋著那殘破微小的脆弱希望,甚至反過頭來被那強大的黑暗所利用甚至吞噬,最後也成為了龐大的共犯結構之一,永世不得超生。
不過無論如何,《返校》終究不是那種直指白色恐怖始作俑者、控訴特定政黨勢力、還原歷史真相、扭轉黨國歌功頌德洗腦印象的作品,不論是遊戲原作還是改編電影,這些符碼象徵終究只是背景,是推動角色做出決定、影響人物命運的背景,即便赤燭當然有想要藉著當代對白色恐怖的漠然去呼應方學姊內心世界的逃避,它真正想說的依舊只是在那個大時代之下,一齣發生在校園中的悲劇故事,遊戲中甚至也沒有明確的指出年份時間,連劇情細節也必須依靠玩家逐步抽絲剝繭、收集散落的筆記碎片,才能夠拼湊出全貌。
而原作的遊玩方式當然也考驗了劇本改編的功力。不論是小說、漫畫或電玩,在不同媒體之間轉換的改編都不是易事。對好萊塢這麼經驗老道的電影工業來說,電玩改編電影截至目前為止也還沒有哪部取得真正的成功,其中勉強算是不錯的作品之一竟然是《名偵探皮卡丘》,而個人頗喜歡的《沉默之丘》很巧的跟《返校》的類型與風格有那麼一點點雷同。因為許多電玩遊戲都倚賴玩家大量的探索,即便很多遊戲現今玩起來都有如電影一般的聲光享受,玩完《返校》或《還願》也如同看了一部驚悚電影,但因為說故事方式有根本上的不同,要怎麼把破碎的資訊擷取出來重整,對製作團隊來說的確是個相當大的挑戰。且遊戲時間大約只有四小時的《返校》,雖然有不少隱藏元素,但去除掉遊戲故弄玄虛的解謎之後,劇情量也未必足夠豐厚,大幅度的改編和加戲是完全可以預期的。但這並不代表原作的精神蕩然無存,《返校》電影版依舊相當忠於原作,如前所述的政治元素、情感核心以及與時代呼應的心靈寓意,沒有多給,也沒有少給,只是給的方式不太一樣而已。相關政治元素其實給的有點太過直率,比方說鬼差在遊戲中的造型雖然偏向傳統民俗,但我們都知道它所代表的就是抓人的警總,結果在電影就直接改造為擁有鏡面的官兵怪物,略嫌粗暴的打破了「隱喻」,但也將原作中站有份量的「鏡子」元素融合在一起。還有其他將神祕感和留白空間破壞殆盡的台詞與改編,比如教官那句令人尷尬的「亡者世界」解說,一開始就大剌剌的告訴觀眾時空背景和勢必慘遭橫禍的讀書會、生硬突兀的場景銜接和章節字卡、過早的謎底揭曉等等。當解謎成分和恐怖的娛樂在開頭沒多久就幾乎完全失去之後,就只剩製作團隊如何將原作中偏意識流的破碎劇情老老實實、完完整整的「解釋」給觀眾看,煞是可惜。
雖然在改編上未臻完美,但《返校》已經做到了簡單明瞭易懂的及格標準,放諸台灣或好萊塢的商業電影或恐怖電影,至少《返校》絕對不會是最糟糕的、連一個完整故事都講不好的。甚至令人捏把冷汗的特效部分也因為場景昏暗,效果其實沒有預想中的不堪,至少也是勝過了前陣子的虎爺俠……我是說,《紅衣小女孩外傳:人面魚》。而美術、攝影、演技、質感,也都在一定的水準之上,幾段虛實交錯的剪輯是很有想法的安排,鬼差現身前的音效和屏息也相當具有壓迫感。除了鬼差追逐戲的某幾顆鏡頭感覺突然變成電視劇之外,不僅只是可以感受到劇組的滿滿誠意,作為一部電影,《返校》已經算是相當的齊整。但也就如同呱吉所說,整體來說雖好,但實在也是「不忍苛責」。
這個「不忍苛責」某程度上來說,也是台灣電影不可承受之重。我們下手的力道輕也不是、重也不是。而《返校》挾著政治議題的些許爭議(這在台灣依然可以造成爭議才是最悲哀的事情),也會讓電影陷入一種凌駕本身好壞的尷尬境地。
整體而論,《返校》在改編上已然盡力,任何方面當然都還可以更好,且最成功的一點,其實並不是在它忠實呈現出來的時空背景,而是這個淒美憂傷的故事和精神,放在哪一個極權的時代,真實也好虛構也罷,都能夠成立且觸動人心。雖然《返校》表達白色恐怖的手法在藝術上過於直白,但僅僅因為這樣就受不了的朋友們顯然正是為什麼台灣需要真正徹底轉型正義的原因。而在電影技術上,更希望以後可以讓我們不要只是「不忍苛責」而已。